村头最高的那根电线杆上,装着一个大喇叭,是由一根线从遥远的镇上拉过来的广播。
它是个神奇所在,村里除了鸡叫声,狗吠声,张婶和李婶的吵骂声,就数它的嗓门最大了。关键的是,它放出来的,都是村外的声音,也是我们这个小村能听到的最有意思的声音了。甭管它放什么,它的声音都响亮,好听,有趣。
男人们喜欢聚在它的周围,听新闻。他们早就听腻了村里的家长里短,这个大喇叭里,放出来的全是外面的事,新鲜的事,发生事的那个地方,距离我们村可能十万八千里,村里的男人们一辈子恐怕也去不了,甚至在哪里都不知道,有什么关系,这一点也不影响他们那颗好奇的心。女人们对这些不关自己的事,却一点也不关心,她们更喜欢听戏,听女人或男人在大喇叭里唱歌,只要广播里放戏曲或歌曲,正在水田里插秧的女人,正在水塘边淘米洗衣的女人,正在简陋的厨房里做饭的女人,都会直一直腰,竖起耳朵,努力地捕捉从大喇叭方向传来的飘忽不定的声音,那戏曲,那歌声,仿佛是专为她唱的,苦日子似乎因而有了一点甜头和盼头。
我们这群孩子跟大人都不一样,我们更爱听大喇叭里单田芳或刘兰芳说评书,《杨家将》《岳飞传》《三国》,都是那时候从大喇叭里听来的。同样让我们痴迷的,还有电影录音剪辑。那时候,一年也没机会看几场露天电影,很多电影,我们不是“看”的,而是听的,站在村头的大喇叭下面,听大喇叭里的枪炮声,对话声,还有必不可少的讲说声,混合在一起,努力拼凑成一个完整的故事。所有的画面,都要靠我们去想象,我现在的这点想象力,一定就是那时候慢慢养成的。
大喇叭虽然足够神奇,但它的不足之处也是显而易见的,它什么时候响起,什么时候放什么,我们一点也控制不了它。我们只能等待。不过,很多节目都是整点开始的,每次只要大喇叭里传来“滴,滴”的整点报时声,我们苦等的节目,就会在“刚才最后一响,是北京时间X点整”之后,像个新娘一样,掀起了她的盖头。
“刚才最后一响”,成了我们每天最激动人心的一刻。那声“滴”啊,比前面的几声“滴”来得更响亮一点,它就像一个魔盒打开时所发出的声音,紧接着,就会是魔幻时刻,就是我们苦苦期待的节目。它因而不是结束,而是开始。
我们村里,只有老队长家里,有一台老式座钟,它就像任何一个老者一样,走起路来慢吞吞的,晃悠悠的,因而总是走不准。这倒也没关系,反正村里人更习惯根据日头看时间,太阳也不是每天都准时升起的呀。但老队长是个守时又惜时人,每次听到大喇叭里的“刚才最后一响”,只要离家不远,他就一定赶紧跑回家,给他的老座钟对个时。与“刚才最后一响”同时跑起来的,还有我们这些孩子,我们从不同的方向奔向大喇叭,去听书,听电影,听相声。我们围着大喇叭下的电线杆站着,或者蹲着,这样能够更清楚地听到我们想听的声音。我们这群乡村里的孩子,也像一根根电线杆一样,但我们是会长大长高的“电线杆”。以前我们农村孩子没什么时间概念,是那声悠长的响亮的“刚才最后一响”,在我们的心里,埋下了一颗时间的种子。
若干年之后,我进了城,也有了第一块手表,时间被我戴在了手腕上,我逐渐地学会了合理分配和运用时间,偶尔听到收音机或电视里的整点报时,我都会忍不住对一对我的手表,我不想走在时间的前面,更不愿意落在时间的后面。再以后,有了电脑,有了手机,到处可以看到时间,而且,电脑和手机上的时间显示,都非常精准。慢慢地,整点报时已经难得听到了,“刚才最后一响”,也在淡出我们的生活。
有一次,参加一个婚礼,客人陆续到位,等待婚礼开始。忽然,婚宴大厅的灯光熄灭了,刚刚还在播放喜庆音乐的音响里,传来了“滴,滴,滴”的报时声,第六个“滴”声之后,主持人走上了台,一边走一边说:“刚才最后一响,是北京时间18时18分18秒,良辰吉时已到,请新人闪亮登场……”热烈而喜庆的婚礼进行曲,随即响起。
我再一次听到了那声久违的“刚才最后一响”。它不是整点,却响在了这对新人所选择的激动人心的时刻——18时18分18秒。这最后一响,是一场婚礼仪式的起点,也是这对新人人生的新起点。我想,此后的每一天,只要恰好看到时间是18时18分18秒,他们就一定会想起这一天的这一刻吧,这一刻不会专属于他们,但那“刚才最后一响”,我愿意相信是专为他们而响起来的,那最后一响的“滴”,是新生活的号角呢。
我们短暂的人生中,每一刻都是“最后一响”,它响过了,就消失了,再也不回来了。每一个“刚才最后一响”,又都是一个新的起点,带领我们走向新的人生。孙道荣
稿件来源: 安庆晚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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编辑: 徐连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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