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文/谢思球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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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座高山是有血性的。
千年古镇周潭位于枞阳县东部,距合肥150公里,距铜陵30公里。古镇的后方,青山如屏,龙蟠虎踞,气势磅礴。山名叫发洪山,今称大山,顾名思义,每当山洪暴发之时,狂奔的山洪如白龙一般,山呼海啸般地冲天而下,地动山摇,让人胆战心惊。更多的时候,山是安静的、敦厚的,像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者,默默地俯视着它脚下的子民,繁衍生息,千年如斯。
作为山的子孙,山肯定会以各种方式走进他们的生活,成为他们的性格、气质、脊梁,成为他们生命里不可或缺的一个部分。
周潭之所以出名,在于它是著名的武术之乡。历史上,周潭位于老桐城县的东部,人们把以周潭为中心的东部广大地区,称为“东乡”。东乡男女老少习武成风,家家有刀枪棍棒,到处有武术高手,形成了蔚为壮观的“东乡武术”。东乡自古就广泛流传着“畈畈有好田,村村有好拳”的民谚。像大山一样,武术也不可避免地影响着东乡人的气质和性格,东乡人耿直、豪爽、侠义,爱抱打不平。桐城派后期大师吴汝纶先生就说:“东乡俗尚意气,其民好斗敢死”。
据周潭章氏族谱所载,章姓始祖可追溯到秦朝大将军章邯。周潭章氏祖居福建蒲城,先祖仔钧公系唐代名将,有15个儿子,他的后代有一支迁至安徽泾县。元时,为躲避战乱,居住在泾县的章天武、章天禄兄弟迁到周潭发洪山定居,将福建的南少林武术带到了周潭,东乡武术从此繁衍开来。此后,章氏人丁兴旺,习武之风不断,代有武术高手。为了强身健体和维护宗族利益,各大家族不惜钱财聘请武师、创办武堂,培养武术人才,从而推动了东乡武术的发展。
自清初到咸丰的200年间,是东乡武术的鼎盛时期。东乡武林高手辈出,著名的有清嘉庆甲子科武举章慕斌、吴汝纶亲自为其作传的一代大侠章观鏊、淮军著名武将章启勋、为父报仇的侠女章素芸等。最有名的武师,一共有三十六位,他们代表了当时东乡武术的最高水平,称为“东乡三十六名教”,为首者名叫章冠鏊。
关于东乡武师在历史上的集体亮相,一是清道光年间,东乡三十六名教应江南乡民求援,来到九华山,铲除恶僧贾某,为民除害,威震江南;再就是咸丰年间,东乡三十六名教率领众乡亲,与骚扰乡民的太平军展开激战,结果寡不敌众,遭受重创,写下了一曲悲壮的战歌。
近几年,东乡武术很是露了一把脸,中央电视台、香港凤凰卫视等知名媒体,多次深入周潭,拍摄东乡武术专题片;《环球人文地理》杂志以《出手就是绝杀》为题,浓墨重彩地报道了东乡武术。东乡武术影响越来越大,目前已列为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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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了解东乡武术之前,我们先了解一下东乡民间大侠章冠鏊。
清咸丰年间,太平军进驻老桐城县境,他们到处抢掠,杀人放火,民不堪其扰。咸丰十一年(1861年),一位清瘦的书生背着一个蓝布包裹,面色沉重,行色匆匆,来到古镇周潭躲避战乱。这位书生就是后来成为桐城派后期大师的吴汝纶先生。当时,他不过才二十二岁。
吴汝纶的老家位于距周潭镇约四十公里的会宫镇。这里有一个问题颇值得一说,那就是,吴汝纶避乱为什么非要来到东乡呢?因为东乡是山区,地势复杂,加之民风剽悍,人人会武,各路乱军从不敢轻易涉足。也就是说,东乡的中心地带周潭镇是一处安全的避风港。两年前,东乡民众和太平军进行了一场生死较量,东乡武林高手中了埋伏,伤亡惨重。吴汝纶到周潭后,多次听见东乡民众传颂着一位名叫章冠鏊的武师的悲壮事迹,备加感动,于是,亲自为他作传,写下了一篇《章冠鏊传》。
《章冠鏊传》不长,全文只有六百余字,为东乡武术保存了弥足珍贵的史料。通过这篇短传,我们可以大致了解到东乡民间大侠章冠鏊的风采,并进而东乡武术的基本情况。
“章冠鏊者,桐之东乡人也。其先世世习农务。冠鏊为人骁勇有气力,然亦业农,为人佣……乡之力士皆出其下,子弟攻武艺者多从冠鏊游。”章冠鏊在三十六名教中排名第一,就是这样一位武功盖世的武林高手,平时的生活来源是“业农,为人佣”,自己种田耕地,替有钱人家当佣工。尽管章冠鏊有一身武艺,但并不搞什么特殊化,更不横行乡里。否则,以他的功夫,还用业农为佣吗!“乡之力士皆出其下”,说明他收徒之多。
“咸丰癸丑,粤贼陷吾桐,桐民俱受贼害。东乡负其意气,贼至,辄群毙之,匿不以闻。久之,贼微觉,相戒勿过东乡境,迂道行。以故五六年独不被贼,贼亦以是怨东乡未发。章氏于东乡为巨族,多豪健精悍之士,他族皆不之及。冠鏊尤以骁勇冠其族人。”“粤贼”指太平军。当小股太平军到东乡抢劫,东乡民众一拥而上,将他们全部击毙,而且严密封锁消息。如此三番五次,太平军肯定觉察到了其中必定大有文章。此后,他们有五六年时间再不敢到东乡,哪怕是绕道而行。但是,太平军与东乡的仇怨却是越结越深。矛盾终于到了白热化的程度,太平军与东乡民众之间,一场大战已不可避免。
“贼怨东乡久,又所诛求辄不报,己未秋,拥众大掠东乡,乡人聚族居者姓,率其族御之。冠鏊之族数千人为前队,与贼遇,贼众且十倍章氏,他族见贼众甚,皆望风而靡,莫敢援章氏者。贼围章氏数重,章氏大困。顷之,一人带剑持矛,奋臂大呼,率众突围而出,出顷之复入,如是者三,格杀贼不可胜计,矢石火炮如雨注,不能中,出入重围中如无人,贼众辟易,不敢仰视。询之,乃冠鏊也。围竟解,章氏数千人得无恙。贼以冠鏊故,不敢留东乡,稍稍自引去。后贼中每相与语及冠鏊,辄惊愕相顾曰:‘吾有是人,天下不足争也’。”
太平军有备而来,大势进军东乡。面对训练有素而且阵地作战经验丰富的太平军,东乡各大家族的地方民团先天不足,缺乏统一有效的指挥,缺乏打阵地战的经验。果然,当太平军突然到来时,只有章冠鏊率领的章氏民团与之展开搏斗,而其他家族早已望风而逃。“贼围章氏数重,章氏大困”,敌众我寡,章氏人人要以一当十,形势万分危急。
我们再看看章冠鏊的表现,“顷之,一人带剑持矛,奋臂大呼,率众突围而出,出顷之复入,如是者三,格杀贼不可胜计”。这几句写得惊心动魄,章冠鏊一手握剑,一手持矛,左右开弓,奋勇杀敌,率众突围,突围之后却又冲进了包围圈。为什么?因为当时冲出包围圈的肯定只是部分村民,当章冠鏊发现还有章氏村民在圈内苦战时,他又率众再次冲入。“如是者三”,进出敌阵如无人之境。连太平军在战后谈起章冠鏊时都感叹地说:“吾有是人,天下不足争也。”这就是章冠鏊,一位让对手称服的民间大侠!
章冠鏊成功救出了章氏百姓,将他们带到安全地带,自己坐地吐血而死,时年六十岁。通过吴汝纶的这篇《章冠鏊传》,我们可以看出东乡顶级武林高手的高超武技和侠义风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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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周潭镇的西部,有一座普普通通的山岭,名叫黄柏岭。黄柏岭上,有一条古栈道,它是进出东乡的咽喉要道。清咸丰八年(1859年),东乡民团就是在这里与太平军展开了一场生死对决。
关于太平军与东乡民团决战的原因,过去民间有一种说法,说太平军要借道东乡至天京,地主武装利用东乡三十六名教保护他们的家产,从而怂恿他们与太平军决战。通过吴汝纶的《章冠鏊传》,可以看出这种说法是站不住脚的。“粤贼陷吾桐,桐民俱受贼害”,一个“俱”字,说明受害之广之重,太平军到东乡并不是借道,而是明目张胆地抢劫。
太平军占领桐城时,进行了“屠城”,大开杀戒,滥杀无辜。桐城练首胡潜甫《凤鹤实录》中,记载了一个名叫李隆的收尸者统计的数字:“李隆,北乡人,为义举代置木棺,三日收埋毕,计老少妇孺死者三千五百余人。”注意,死者中有老少妇孺者。
再看一些具体的实例。吴汝纶的《伍烈女传》写的就是枞阳一位伍姓女子在太平军抢劫中丧生之事:“庚申冬,粤贼由庐江窜枞阳,居民奔匿,百数十里为一空……烈女姑妇仓卒惊走,行相失。贼追且及,烈女知不免,自沉于水”。枞阳籍著名藏书家萧穆《敬孚类稿》中的《四烈妇传》也记载了类似的事件,“咸丰十一年,贼踞南乡,大掠,烈妇与夫及子女俱先赴水死”、“咸丰十一年春,贼踞里中,居人多挈家远遁”。今枞阳县白梅乡黄石村四方院庄有一座“万人坟”,其中埋葬的就是在与太平军战斗中死亡的本地义士。坟前有义勇碑一方,上书《义勇碑记》,文中写道:“已未秋,(粤贼)专掠桐东,声势震恐,义士义民奋然相率以御,不敌,死伤无算,恣其焚掠。贼退,人渐归家,只见尸骸遍野,血迹殷然,兽餐鸟啄,惨不堪言。”
可见,清咸丰已未年前后的这场浩劫,使当地人民遭受了一场深重的灾难。东乡老百姓,完全是为了尊严而战,为了复仇而战。
当时,太平军聚集了上万人,与东乡民团在黄柏岭下对峙,一场恶战不可避免。以三十六名教为首的东乡民团,凭借黄柏岭险要地势,使太平军不敢轻举妄动。作战经验丰富的太平军假装撤退,东乡民团见状松了一口气,以为敌人远去了,遂放松了警惕,防守换班时没有及时到场。太平军抓住战机,一举占领了黄柏岭,并一路攻到东乡腹地吴桥和周潭。他们在遭遇东乡民团主力后,假装不敌败退,将三十六名教等诸多武师诱入黄柏岭包围圈。结果,东乡武林高手除少数人突围之外,大多在那场战役中壮烈牺牲。从此,东乡武术走向衰落。
这就是东乡武术留在黄柏岭的故事,它像岭上岭下那鲜血浸染过的黄土一般,是那样沉重、忧伤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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东乡三十六名教于九华山铲除恶僧的故事,发生在与太平军血战之前。清道光年间,皇宫内有一位贾姓侍卫官,精通武艺,但品行恶劣,因为与宫女有染,被逐出宫廷,在九华山出家当了和尚。
贾和尚收了几个浮浪子弟作为徒弟,教练武术。九华山名闻天下,香客众多。贾和尚虽然出家,但本性难移,色心不死。他修建暗室,专门诱骗进香妇女进行污辱,进而骚扰周边女性,群众深受其苦,恨之入骨。山下有一位黄姓长者,欲除掉贾和尚,可是这家伙武艺高强,手下又有一帮打手,一时奈何他不得。黄老听说大江北岸的古镇周潭有武林高手,好抱打不平,便派人过江求助。三十六名教接到求救后,个个义愤填膺,摩拳擦掌,发誓除掉此贼。于是,包括三十六名教在内,一支近百人的青壮年队伍,乔装成香客,暗藏武器,直奔九华山而去。
到了庙前,众教头即发出战斗信号。绰号“孙铁头”的教头,两手卸下重达100多斤的大铁门,扔到山下。寺中和尚见来者不善,欲将二道门千斤闸放下,阻止他们进殿。力大无穷的邓教头手疾眼快,急忙用肩膀扛住巨闸。只听一阵呐喊,众教头一齐拥入殿内。贾和尚闻讯拿起大刀,同几个手下全力抵御。交手几个回合,贾和尚自知不是对手,纵身跃上屋顶,准备逃跑。岂料屋顶上早有埋伏,教头章冠鏊一棍挑飞贾和尚手中的大刀,三招两式就将其制服。贾和尚知道末日来临,乖乖俯首跪地求饶。接着,众武师将贾和尚及其手下押送县衙法办,并从暗室中放出被囚禁的妇女。
经此一战,东乡三十六名教名闻大江南北。民间老艺人将三十六名教的侠义行为编成长段唱词,到处传颂,东乡武师的侠义精神声名远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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东乡武术高度生活化,它是普通民众生活中不可缺少的部分,这是它与别的武术派别最大的不同。
东乡人在农闲之际,特别是春节期间,多以自然村庄为单位组成多个习武小组,俗名叫“场子”。武术成了他们休闲娱乐的一种方式,是一种特殊的肢体交流。“场子”一般选在宽敞的堂屋里,习武的人以中青年为主,多利用晚间学习,先学徒手,后学器械(如刀、棍、铁尺、鞭、耙等)。学员之间相互比武,切磋技艺,共同提高。一盏昏暗的煤油灯下,武者神情肃穆,格外认真,南拳北腿,一招一式,虎虎生风。一个阶段的学习结束后,学员要有一个精彩的亮相,即同师傅对打,俗称“破拳”。旧时,拳师在授徒时往往会留一手,看家的本领不教,以免在“破拳”时被徒弟所伤,闹出笑话。但长江后浪推前浪,徒弟总是要超过师傅的,这样的笑话也难免会经常上演。
“东乡武术”主要用于防卫守土,注重实用,不搞花架子。它以刚劲为主,出手快捷,灵活多变,勇猛凶悍。因为习武者都是农家子弟,除了十八般武器外,他们还结合农家生产工具,甚至日常生活用品,使其转化成武器。一旦遇到险情,哪怕是他们正在野外劳作,都随时可以找到御敌的武器,随时可以投入战斗。其中有一种名叫“板凳花”的武术套路,非常厉害。农家板凳随处可见,遇到战斗需要时,武者随手抓起一条板凳,两手紧握凳腿,上下翻腾,左右抵挡,变化无穷。甚至,干农活用的钉耙、扁担、扬叉等,都被高明的武师当成武器,编成武术套路。更绝的是,东乡的武师们,将平时系在腰间擦汗用的长汗巾,也编成武术套路。一条柔软的长汗巾,放到水里匆匆浸透,到了他们手里,就像变成了铁链一般,成了绞杀的利器。这就是高度生活化的东乡武术,有着无数想象不到的神奇。
周潭山清水秀,环境清幽,山中有1600多亩经果林基地。每当春季,千亩果园盛开,花团锦簇,灿烂如霞,美不胜收。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,是生长东乡武术的地方,那些关于东乡武术的传说,就像山中无数缤纷的花朵一样,成为大山深处美丽而生动的风景。
(摄影:左文)
稿件来源: 枞阳在线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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编辑: 木子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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